盛夏中午,死神看人,半睁半闭眼
盛夏中午,死神看人,半睁半闭眼▲曾骞 汪木工年二旬余,夏间患感证,初起寒热呕泻,自汗头痛,他医与疏表和中药,呕泻虽止,发热不退,汗多口渴,形倦懒言,望色青白不泽,舌苔黑黄而润,诊脉虚细。经云∶脉虚身热,得之伤暑。因拟清暑益气汤加减。服药一剂,夜热更甚,谵狂不安,次早复诊,其脉更细,凝为阳证阴脉。及视舌苔与昨大异,色紫肉碎,凝有血痕,渴嗜冷冻饮料。予思此必内有热邪,蕴伏未透,当舍脉从证,改用白虎汤,加生地、丹皮、山栀、黄芩、竹茹、灯心。 下午人来请云∶服头煎药后周身汗出,谵狂虽定,神呆肢冷,不识何故。予往扪其手足,果冰冷异常,按脉至骨不见,阖目不省人事,知为热厥。命再进药,旁议以为体脉如此,怕系阴证,前药恐未合宜。予曰∶此非阴证,乃阳极似阴耳。若误投热剂,则殆,否则今晚勿药,明日再看何如。众然之。次日神呆略回,体脉如故,视其舌苔,又与昨异,形短而浓,满舌俱起紫泡,大如葡萄,并有青黄黑绿杂色,腻胎罩于其上,予甚惊异,辞以不治。其母哀恳拯救。予悯之,揣摩再四,令取紫雪蜜调涂舌,于前方内加入犀角、黄连、元参以清热,金汁、人中黄、银花、绿豆以解毒,另用雪水煎药。 翌日再诊,厥回脉出,观其舌泡消退,苔仅干紫耳。再剂热净神清,舌色如常。是役也,予虽能审其阳证似阴于后,然未能察其实证类虚于前。自咎学力未到,但生平历治伤寒瘟疫诸候,曾未见此舌苔之异,且诊视五日,变幻如出五人,前贤诸书亦鲜言及,真匪夷所思也。 案出《程杏轩医案》之“汪木工感证舌苔变易之奇”。 舌苔变来变去,根本原因还是误治在前。错用清暑益气汤。方出自李东垣《脾胃论》。还有王氏清暑益气汤,衣钵于薛生白。在程杏轩时代,《温热经纬》未出。两方侧重完全不同。前者重暑湿;后者湿不重者,热燥伤气伤阴。 东垣之方:人参、黄芪、甘草(炙)、当归(酒洗)、麦冬、五味、青皮(麸炒)、陈皮(留白)、神曲(炒)、黄柏(酒炒)、葛根、苍术、白术(土炒)、升麻、泽泻,加姜、枣煎。 王氏:西洋参、石斛、麦冬、黄连、竹叶、荷秆、知母、甘草、粳米、西瓜翠衣。 (附:《温热经纬》卷四语。三十八湿热证∶湿热伤气,四肢困倦,精神减少,身热气高,心烦溺黄,口渴自汗,脉虚者。东垣用清暑益气汤主治。 同一热渴自汗,而脉虚、神倦,便是中气受伤,而非阳明郁热,清暑益气汤乃东垣所制,方中药味颇多,学人当于临证时斟酌去取可也。 余每治此等证,辄用西洋参、石斛、麦冬、黄连、竹叶、荷秆、知母、甘草、粳米、西瓜翠衣等,以清暑热而益元气,无不应手取效也。) 李东垣学理与技术都不差,但当初拟定此方,显驳杂,升泻上也相互制摰。难怪《医方论》费伯雄会说:“东垣先生,予最为服膺,惟此等方不敢阿好。”包括徐灵胎,也透露过嫌弃这种大包干思路。 不完全一无是处,只是组方不一流。据证得当,对元气本虚伤于暑湿,裁剪变化,尚可一用。终归不好使。气血津虚,是这个方子所抓主证,再而合并阳明湿热,及太阴湿邪。一句话,药太多。或者说,杂念多,所以药多。并不是说药多就绝对不好。 《兰台轨范》五十味大活络丹外用治流注就很好用。一切在是否合理。照原方思路,临证再看偏气血虚,还是偏阳明湿热,或偏太阴寒湿,再进行加减。挺理解李东垣的想法,他是考虑,本身脾胃内伤的人,寒热错杂,又兼气虚。若单纯补气,越补则越易燥结,但单纯清热,则加重太阴寒湿,导致腹胀纳差和泻下。所以在补中益气汤的基础上,合滋阴生津的生脉饮,补气生血的补血汤,再用术、青皮、陈皮、泽泻对应太阴寒湿,再用升麻、葛根升清。 像枚好人方。 回到《金匮》去看。痉湿喝病脉证第二。谓太阳中暍,发热恶寒,身重而疼痛,其脉弦细芤迟,小便已,洒然毛耸,手足逆冷,小有劳,身即热,口开,前板齿燥。若发其汗,则恶寒甚;加温针,则发热甚;数下之,则淋甚。太阳中热者,暍是也。汗出恶寒,身热而渴,白虎加人参汤主之。 讲的很清楚。条文中,有脉弦细芤迟的虚弱象,证上有发热但恶寒,手足逆冷热厥,加,小有劳身即热,口开与前板齿燥此类热盛在内的津液虚亏阴虚证。治应清解暑,兼补益气阴。如果误发汗,阳气泄,就会恶寒加重。如果误用温针,反助热,就形成火逆。如果误用下法,阴伤,那么则淋证。汗、温、下,三法都不适合。 用白虎人参汤。 知母六两石膏一斤(碎)甘草二两粳米六合人参三两五味,以水一斗,煮米熟汤成,去滓,温服一升,日三服 近代大家曹颖甫,在他的《金匮发微》讲得也很明白。 “发热恶寒,身重而疼痛,小便已,洒洒然毛耸,手足逆冷,全似太阳表寒证,所异者,脉不见浮紧而见弦细芤迟耳。卫虚故弦细,营虚故芤迟,见此脉者,不当汗下。全书成例具在,不可诬也。小有劳,身即热,口开前板齿燥,则阴虚之的证矣。然但凭证象而论,恶寒身痛似麻黄证,身热口开前板齿燥似承气证。然卫阳本虚之人,发汗则其表益虚,故恶寒甚。以营阴本虚之人,下之则重伤其阴而淋甚。以阴亏之人而加温针,故发热甚。此证忌汗下被火,与太阳温病绝相类,所不同者,营卫两虚耳,故脉证不同如此。按此亦人参白虎汤证,若西瓜汁、梨汁、荷叶露、银花露,并可用之以解渴也。” 各种果汁,都为补充津液。 再看,程氏在初诊,处东垣清暑益气汤,大概热渴自汗,而脉虚、神倦,中气伤,思路于是定为阴虚元气不足的暑风热极。审证,伤暑虚证。着重培补的基础上清热益气,化湿生津。用药后,热反加重,甚至谵狂。说明内热更盛。李氏方,有那么多温甘药,如本身需要清利以治,施此,犯典中所说热药反助热。可事实就是如此,误治。问题还不是李氏方不够精妙,在于用者辨错。 第二天复诊,发现脉更细,“及视舌苔与昨大异,色紫肉碎,凝有血痕,渴嗜冷冻饮料。”不但未褪病,已助热无疑。关键是脉细,为何。 初诊脉虚细。脉上讲,脉有力无力主阳气盛衰,脉体大小主阴血足与不足,脉位沉浮上,与阳气在表在里有关。脉虚细,说明,阳气衰,阴血不足,阳气沉伏于里,且无力攻邪。纯从一般脉象意义讲,虚证。有必要考虑培补能量。证上,发热,汗多口渴。没写明喜热饮或冷饮。面色青白不泽,虚象。舌苔黑黄而润,表面看去,热极合并湿邪。外感时邪,阳证则攻邪,虚证则扶正。关键更在于,为什么虚。 是什么导致虚? 若纯粹预设病机,伤暑者,气不足,阳明又有热,太阴夹湿,套都会套到东垣清暑益气方中。 汪氏最初外感后,吐泻都出现,前医治法疏表和中虽止吐泻,可没退烧。外证未解。并且还是多汗。多汗,就说明人体处在体表扩张,以汗的形式来散内热的状态。不停地汗,血液上就会由于汗过而变少,加上前病的吐泻亏损,津液本来虚,复汗,所以脉上就有了虚细。这样的治法,四个字:去热存津。其次再涉及到是甘温除热,还是凉药去热。人体津液还没有亏到极衰,却已出现亡阳征兆的阴性虚证阳衰,就用甘温复阳,诸如姜附。亏到体液不足,热甚阳证,仲景给出的演示治法,是白虎人参汤。这个演示法是走表路解热。思路很单刀直入,直接把内部的纯热拿掉,同时加上人参救脱津液,以免攻邪伤正,邪去复来。那么如果要下热呢,就是从下路走,仲景其实也给了演示法。 法当炙甘草汤去桂姜参枣,加大量石膏、大黄。相当于采用益气滋阴的基础上,加清上热药,加攻下药。 据证灵活用。前提都是有汗出。 到了第二诊,程氏发现确已误诊。“予思此必内有热邪,蕴伏未透,当舍脉从证,改用白虎汤,加生地、丹皮、山栀、黄芩、竹茹、灯心。”他提到了舍脉从证,这四个字是后人的提法。遇到阳证,热证,本该脉数大,或实,或滑,可脉细脉虚,所以有舍脉从证一说。这样的提法,有时会耽误事,离真相更远。不在于什么舍脉从证,或舍证从脉,关键核心在于:人体是否发起了攻邪。阳证,热证,即便虚人,人体若尚有能力自己攻邪,那么脉上自然表现出阳气力量的证据,没有能力,妥协了,不攻,虚人脉上自然虚。舍证从脉也如此,虚人,证上看似形虚,可人体依然还有力量发起排邪斗争,脉上就会有阳气喷张的证据,自然就需要不被表面的形虚迷惑,而直接以汗法或下法甚至涌法帮助人体排病。 此时,程氏改用了白虎,加了其他苦寒甘寒、淡味用在清热生津。可就是不加点救脱的。方子变成了一个清寒之方。 “下午人来请云∶服头煎药后周身汗出,谵狂虽定,神呆肢冷,不识何故。予往扪其手足,果冰冷异常,按脉至骨不见,阖目不省人事,知为热厥。”这是服后的情况。不妙。 人被治傻了。此时,程氏最终确定了,案子是热深厥深。所以也没有受到旁人的干扰,因为有人觉得,应该用甘温除热了,恐怕是阴性虚证。 “予曰∶此非阴证,乃阳极似阴耳。若误投热剂,则殆,否则今晚勿药,明日再看何如。众然之。次日神呆略回,体脉如故,视其舌苔,又与昨异,形短而浓,满舌俱起紫泡,大如葡萄,并有青黄黑绿杂色,腻胎罩于其上,予甚惊异,辞以不治。” 当时停药一宿。次日,人稍微没那么傻了。因为没有受到药物的干扰,人体反倒自己调整了一些回来。只是舌苔又变得不同。简单讲,舌烂掉了。能不烂吗,热燥之气在阳明迟迟不解,人体只有自己从上尽量解病,采用溃烂的形式,以散内热。另外,舌头变短,是人体不断提示内亏。 或者可以这么说,人已经中毒。中的是自身的热毒,不断内陷,伤及了血以及脏腑中枢。 有一个细节没有写,但想必存在。舌头烂成这样,人难受。痛苦。所以当时用了紫雪蜜这样的凉开药抹在舌头,以减轻苦楚。此时的内服药,变更为:“于前方内加入犀角、黄连、元参以清热,金汁、人中黄、银花、绿豆以解毒,另用雪水煎药。”相当于白虎加生地、丹皮、山栀、黄芩、竹茹、灯心,再配上后七味。相当于派出一支军队,终于把大boss打下来。由于误治,最后形成壅毒,加解毒药有必要。主药上,多亏有个元参,起到了滋的作用。诸如像金汁、人中黄类,粪药解毒,主要还是泻热,属于中药里的抗生素性质。差不多最后是所谓消炎治好的。 只能说这个木匠实在命大。案情曲折。程氏在案后也反思,醒悟不足。善在,君子终日乾乾,夕惕若厉,无咎。徘人饭田蛇笏有徘句:盛夏中午,死神看人,半睁半闭眼。道出我自己看这则医案时的心情。尽在此句。 舌苔黑黄而润; 色紫肉碎,凝有血痕; 形短而浓,满舌俱起紫泡,大如葡萄,并有青黄黑绿杂色,腻胎罩于其上; 其舌泡消退,苔仅干紫耳; 舌色如常。 案中舌象变化。程氏:“生平历治伤寒瘟疫诸候,曾未见此舌苔之异,且诊视五日,变幻如出五人,前贤诸书亦鲜言及,真匪夷所思也。”我个人其实不太特别纠结在这个所谓变化多端的舌观景象中。其形必有诸内。病理产物的背后,那个诸内,与人体排病的趋势,反更让人为之有进学的动力。 △▲ 曾骞,散人。 蘋果用戶打賞碼 曾骞文创
|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shenghelenaa.com/zhqhgn/6648.html